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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晚报》:十九年生死邮路

CCTV.com  2007年11月27日 15:17  来源:  

  天黑了,下雨了,

  他还在邮路上跋涉。

  王安兰终于要涨报酬了!上周,乡里决定用微薄的财政收入,每月补助他70元钱。当时,王安兰还不知道,他在邮路上赶着回家。

  9月5日傍晚6时许,巫山县庙堂乡的崇山峻岭中。

  王安兰长长舒了口气,翻过这个山头,就能看见对面山上自己的家了。那个破败却温馨的家,看上去很近,直线距离不超过30分钟路程,但山路要走4个小时。

  当巫山县邮政局市场部的朱明远科长带记者在山里半道上找到王安兰时,他正背着邮包急急赶路。仅仅为了将一笔汇款尽快送到一村民手中,他已在山里走了整整一天。现在天已擦黑,而且起风了。凭着在山里生活了43年的经验,王安兰断言:“马上要下大雨!”

  李乾贵住在庙堂村6社,从乡政府到那里要走7小时。李乾贵正等着远在陕西打工的儿子寄回的这500元汇款买肥料。王安兰前一天晚上从75公里外的官阳镇邮政所取邮包回来。邮包中,这张汇款单最急迫。由于太偏远,村民要将汇款单变成现钱,得步行到官阳邮政所,如此要耽搁两天,村民一般请王安兰帮忙。王安兰手里长期揣着十多个人的身份证,他就地将钱取出来,然后将现钱送到村民手中。

  这天,天还没亮,王安兰就揣着这500元钱从家里出发了。他本以为能在天黑前赶回家,哪知返途中下起大雨。雨太大,前后看不到人家,他不得不找了个岩洞避雨,耽搁了时间。

  山里天气说变就变。晚上7时许,大雨又来了。狂风暴雨夹击下,王安兰几乎无力把握手里那把硕大的黑色雨伞。这把伞特别大,撑开后直径近2米。“这样才不会把邮包淋湿。”王安兰说。

  雨越下越大,手电筒微弱的光亮似乎被雨水阻断,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崎岖山路。王安兰的解放鞋早被黄泥巴裹住,他找了块石头跺了跺。这样的鞋,他每月要走坏一双。当记者告诉他,乡政府要给他每月70元补助时,王安兰只“哦”了一声,继续赶路。

  夜深了,残疾妻子亮着灯,坐在床沿等他。

  下山后的路不那么险,只是滑。王安兰掏出去年县邮政局给他配的手机,欲给家里打个电话,但没信号。“她又得着急了。”王安兰口中的“她”指妻子陶朝香。

  妻子残疾二十多年,脊髓炎让她永远无法直立行走。王安兰说,不管多晚回家,妻子总会在家里亮着一盏灯,然后佝偻着身子坐在床沿等他。

  想到妻子,王安兰内心生出一丝愧疚。妻子每月药钱要两三百,她的病时不时会发作,一犯就全身疼。前不久,犯了,只能斜躺在床,但王安兰偏偏那几天在外忙着送录取通知书。“连续十多天,我连饭都没为她做一顿……”

  山里人睡得早,村里的灯光早已熄灭,四周一片寂静。手机铃声在山谷里很刺耳,王安兰拿起手机:“在油杉坪,快了。”

  雨水冲毁了那条泥泞小道,老式黑色雨伞在此时发挥作用——伞尖插入泥里,可防滑;爬坡时,伞柄上的弯钩可钩住前面的树木,借力而上。因此,无论下雨与否,王安兰每次出门都会带伞。

  前方突然传来狗叫,王安兰的手机又响了:“莫担心,快了,还有半袋烟工夫。”

  王安兰加快脚步:“回家吃点饭,如果还能烫个脚……”对他来说,这是最幸福的事——毕竟,他今天已在山里连续走了15个小时,仅仅吃了一顿,那是在李乾贵家吃的。

  雨后的天空突然放晴,深邃而幽蓝的夜空繁星点点。

  远远地,能看到前方有了微弱光亮。走了良久,感觉还是那么远。层层叠叠的群山里,望不到头的黑暗中,唯有这一盏灯。王安兰知道,这灯,是为他亮的:“那就是我的家,她在等我。”王安兰又加快了步子。

  10时15分,随着王安兰一声“朝香,我回来了!”院坝的灯亮起,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一个腰部90度弯曲的女人艰难跨出门。“你总算回来了,吓死我,刚才雨好大——汇款送到了吗?”妻子接下丈夫的邮包和雨伞。

  这是怎样一个家哟!破败的土墙,凹凸不平的地面。王安兰热了一碗没油水的“河渣”(没去渣的菜豆花),狼吞虎咽吞下。他没烫脚,默默看着妻子将自己刚脱下的印着“中国邮政”几个大字的衣服细细折叠好,连同邮包放到床头。王安兰背过身,眼睛有点红。

  这样温馨而愧疚的感受,王安兰体会了19年。因为这样的邮路,他走了19年。

  干了一夜的活,天蒙蒙亮,

  他又开始了一天的邮路。

  6日凌晨5时,记者再次来到王安兰家,远远看见偏屋的灯亮着。

  王安兰和妻子正在捡烟叶——烤好的烟叶得分级挑选,然后等待收购者。旁边茶盅里的茶叶比水还多,一旁已空出两个开水瓶。陶朝香说:“我睡了一会儿,他捡了一夜的烟叶。现在是收烟的日子,他白天在外,只能晚上做。”与其他村民一样,烤烟是这个家主要经济来源。

  “帮我把庙堂(村)和黄金(村)的邮件理出来,我要出门了。今天可能送不完,你在家好好休息。”王安兰对妻子说。

  陶朝香把信理好,就去厨房忙了。早饭是昨天剩下的“河渣”,此外,她还像往常那样,准备了二十多个洋芋,用报纸包好,这是丈夫在路上的干粮。另有一个不知用了多久的矿泉水瓶。

  6时许,天已蒙蒙亮,远处不时传来鸡鸣。王安兰穿上那件印有“中国邮政”的衣服。这件衣服是10年前邮政局发的。在家干活时,他从来舍不得穿。

  木门刚打开一条缝,一阵冷风就扑面而来——此时山上的温度只有15℃。千叮咛万嘱咐中,王安兰背着邮包出门了。走了老远,还能看见妻子佝偻的身躯在院坝张望。

  天放晴了,昨夜一场大雨,让横亘眼前的层层叠叠的大山显出一种青得发黑的颜色。

  昨夜走过的那座山就在眼前。山的一边几乎是垂直的绝壁,望不到底,只能看见蒸腾的云雾,下山的路就在绝壁的山嵴上。看记者有些后怕,王安兰忙说:“这不算险,最险的是滴水岩,那是通向官阳的必经之路。以前有个邮递员就是从那里失足掉下崖的。”

  庙堂曾有过4任邮递员。前两位在干了几年后,因受不了苦而放弃;第三任干了一年,失足从悬崖上掉下,年仅19岁;第四任被突如其来的山洪卷走。在这条邮路上丧生的村民,几十年来有数十人。

  王安兰是第五任,也是干得最久的。1988年3月4日,王安兰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在经过两次邮递员葬礼后,已没村民愿当邮递员。他开始用双脚丈量大巴山崎岖的山路,用双脚连接着大山与外界。当时月工资30元,直到1998年才涨到现在的300元。

  邮包得到75公里外的官阳镇邮政所取,一去一来要两天,取回后再送到村民手中。到最远的村,单面要走一天。

  最初是每周去官阳两次,后来是每月两次。“每次邮包近50公斤重,如有包裹,我还得像汇款一样,替他们取回,免得他们跑一趟。”

  本来,邮政局只要求邮件送到村,但王安兰总是送到村民手中,哪怕再远。

  正午时分,他饿了,

  就用洋芋和山泉充饥。

  现在,王安兰手里有一封庙堂二队李嘉友的信。李住山下。早上8时,王安兰到了李嘉友家。见王安兰上门,李婆婆就知道,是远在天津打工的孙子来信了。可她不识字,只有小学文化的王安兰就把信拆开,念给李婆婆听。

  离开李家后,王安兰欲过河给黄金2队的杨自秀送笔600元的汇款。那是杨婆婆在湖南安家的女儿寄来的。路过一村庄时,身后突然有人招呼:“安兰,来,喝口水。”一白发老太用木瓢端来山泉。见满头是汗的王安兰将水喝下,老人笑了。“我河北当兵的儿子常写信回来,都靠王安兰送。一次,他寄了个二十多斤的包裹,是王安兰从官阳帮我取回的。”老人叫王成英,每次见到王安兰,她都会热情地让他到家里坐坐。

  庙堂乡地处大巴山东簏,和湖北神农架山脉交界,是巫山最偏远、最穷的乡镇。乡内住得最高的村民在海拔2700米的山上,场镇每年冬天有三个月气温在零度以下,县级以上无一个部门在此设点。全乡82平方公里,5个村,仅627户,2560人,可30岁以上单身汉至少100人,建卡贫困户206户。烤烟是全乡唯一的财政收入,每年约2万元。

  该乡党委书记向兴浩说:“这里1998年才通电,新园村至今没通电。3年前,乡政府办公楼才有了网络,绝大多数村民家中没电话。通过邮政传递的信件、汇款、报刊依然是庙堂人了解外界的主要途径。”

  19年来,全乡627户人家,王安兰每家每户都去过好几次,哪家的儿孙在哪里打工,考上了什么学校,他如数家珍。“村民们的热情就是对我工作的肯定。”王安兰说,他之所以觉得这个差使有意义,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受村民的敬重。

  前面是一条小河,当地人称庙堂河。水不深,只没及小腿,但宽,约有10米,去黄金村就必须淌过这条河。王安兰坐在河边石头上,脱下解放鞋,以伞撑着河底,缓缓过去。眼前,又是一座大山,山尖高耸入云,当地人称“牛角尖”。

  王安兰爬上牛角尖,用了3小时。他将600元汇款交给杨自秀后,得原路返回到山脚,再给村民陶朝虎送信。

  正午时分,妻子准备的那个旧矿泉水瓶已经见底。王安兰看见前面有处山泉,飞快过去一气喝下几大口。之后,又捡了些稍干点的柴火点燃,打开随身带着的纸包,里面装着二十多个熟洋芋。王安兰将洋芋放在燃烧的柴火上,不一会洋芋就开始冒热气。就着山泉,他一口气吃了9个。之后又抽出一根“宏声”烟。烟燃完了,他该继续上路了,临走还不忘在柴火上浇水,以免引起山火。

  邮路上,他见过野猪、黑熊。

  他冬天要在雪地里爬着走。

  下行至牛角尖半腰,密林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稍停顿后,又是一阵响动,越来越远。“可能是猴子,听见人声就跑了。”

  “这山上野猪多,还有黑熊。”王安兰都见过。“只要不惹它,它们一般不攻击人。”

  早在1999年,庙堂人用十几条人命的代价在绝壁上凿出一条通往平河镇的道路。这可让王安兰偷偷地高兴了好一阵,他以为公路通了自己就可以结束在崇山峻岭间孤独行走的日子。但这哪里是路——勉强供小型车通过,一下雨就泥泞打滑。一边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一边是随时可能掉下石头的绝壁。两辆小货车连接着庙堂和平河。每次,小货车货厢里都要挤上至少十余人,收费是每人每次35元。“路修好后,有好几辆车掉下深渊,尸体都找不到。”乡党委书记向兴浩说,每次听说出了车祸,他们都不会问“死了多少人”,而直接问“车上有多少人”。

  因此,尽管有了路,但为了节约,山路仍是庙堂人通向外界的主要道路,也是王安兰出山取邮包的唯一选择。正因为如此,王安兰随后又免不了不时在山里露宿。

  “要是冬天就遭了,这山上的积雪可没至膝盖,在雪地里爬着走是常事。往往是坚持走到目的地时,才发现两条小腿已冻成冰柱——半途不能坐下,一旦坐下,可能就永远起不来了。”

  稍微歇息后,王安兰又起身了——邮包里还有3封信,他不知能否在天黑前赶回家。

  “那是一条生死邮路。”巫山县邮政局局长王绪华这样评说庙堂的邮路。他给王安兰算了笔账,19年步行15万余公里,相当于绕地球赤道走4圈。而这个数字还不包括他将邮件送到村民手中所走的路程。

  《重庆晚报》首席记者 周 立\文 记者 周 舸\摄

责编: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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